花憶前身 文/朱天心
話說當年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戰不勝而怒,一頭撞斷了西方的不周山,弄得個天維絕了地柱折的,還煩勞女媧煉五色石補蒼天,斷鱉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清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這麼一番天地總算有了些樣子,但畢竟無法完全恢復原來的狀貌,因之這西北的天空有些傾斜,日月星辰自然紛紛往那兒沉下去。另外又地陷東南,使得大江小川也都向那兒流去,淹淹然成了海洋。
我看到此處時,完全是自己的事,起身走走想想,一絲不驚,最彷彿的是當初的補天修地我曾一道共過事,那是怎樣一種記憶啊,說來奇怪怎樣都想它不透!或許就是爺爺的句子,「花憶前身」。我每想的地走回我那生身的家,是故一見西天晚霞便永遠情不自禁的全心傾倒向它了。
大一時候,曾一意要讀考古人類學,還好記得那種對學院學術的完全企慕憧憬的新鮮心情,為的倒又不是南方猿人,HOMO超科,瑪格麗特米德,Cross Cultural......,也不是我感動的寒武紀石炭紀更新世這些個詞兒。
那樣一個秋涼的午後,白髮的老教授抱著個骷髏頭慢慢晃進教室,菸不離手的自己講得興味,哪管台下是關不住的青春年少。老教授講過一樁考古學裏的大事,就是有名的爪哇人的發現者,荷蘭人孔尼華。孔氏是首先提出人類起源於熱帶的人,在當時完全以白人世界為中心的時代裏被視為異說。後來他隨殖民熱潮到印尼當軍醫,發現了爪哇人,命名Pithscanthropus Erectus,意為「猿人直立
種」,但當時學術界約三分之二以上的學者皆認為爪哇人還只是猿人,算不得是具有人類學上定義「人類」條件之一的Erect Posture的直立種,故孔氏只好老老實實的回荷蘭,將那爪哇人好好的埋藏在自家廚房的地底下,時時拿出來看看,到底是鬱鬱終身。
聽了這事的時候,又詫異又好笑,卻又很感動,也想立即獻身於這學問裏一輩子,如同老教授一樣的成日抱個骷髏頭飄來飄去於時光隧道中。當然一辦了三三便一句話就打消了此念,人子之身是一成了文明便不再是動物身而是如來身了。我真是不願如此狠心來待它的,但時間不等我了,便一人撒手去罷!今晨見報上老教授在台東卑南又發掘一石棺,看了很會心很安心,彷彿我的一些永無法了結的塵緣有人替了我。
台灣似與印度無親故,自小能有接觸印象的也是一些與身無干的書。只前一兩年來過兩部印度電影,中一部是個愛情文藝大悲劇,卻把觀眾看得笑死,如同高中時候地理課讀到印度的電影年產量僅次於好來塢居世界第二,只無來由的一味覺得滑稽可笑。這回是去了日本無故迷上印度東西,先前是不曉得,在銀座新宿街頭幾次見有路邊小攤賣些便宜的首飾,無非是戒指項鍊的。一看卻觸目極了,愛不釋手,那戒指一看就曉得鑲的是某種廉價卻好看的礦石,座子是合金的,但卻做得粗大微黃如銀雕的,很有一種渾樸古意。
後來是在鐮倉一家印度店裏,方曉得我愛的一切原是印度東西,鍚質鎯鎯響的鐲子,各式的香,輕繡著極怪花樣的極薄棉衣,五彩雜色的織麻袋,純銅刻著梵文的鈴……,印度的東西似與西亞的又不同,西亞的是明朗強大單純,且滿是太陽光的顏色的,而印度的則婉轉徘徊得多。我看了總流連又流連,方曉得這是見了文明上的叔伯兄弟,而從此又多知曉了我那未曾見過的父母年少時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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