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过来给我关灯的前一秒钟，我刚好来得及合上小说，装做熟睡的样子。
    一夜无眠。眼睛肿得很性感。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喜欢哭过的眼睛是因为肿胀可以使眼皮掩盖多一点的眼球，那就可以少看到一点这污浊的世界。
    还是很奇特的体验。16楼熟悉的风声一遍遍在窗前演习着何为呼啸，我总想起《岳阳楼记》中的那句“阴风怒号”，那是我为数不多的认真学习古文的记忆。自从上高中后，我没好好看过一篇语文课文。
    我又渴望马上读完它，又害怕它被读完后我的生活又回到过去的枯燥。我决心读完它后写一篇读后感。
    我紧闭着眼睛，只有思维醒着。我对这屋子太熟悉了，以至于闭上眼睛仍能看到窗子的位置，我想起刚刚爸说的话，你对这个家有过什么贡献，他妈凭什么摔东西。
    我想也是，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驱使自己转移思想，避开所发生的事情。
    就是晕啊，我像是被搅进了翻滚的水泥车，又像是被拧成麻花的软塌塌的面，脑袋和身体扭曲着转向相反的方向，一圈一圈，转啊转啊，竟觉出一种隐秘的快感。我什么也都忘了，只是心里面怀念起被摔碎的杯子，那是几年来每天都用的东西，它虽然不值钱，缺难以缺少。而我将它亲手打碎了，为了什么？我找不到确凿的理由，但我还不能接受它已经碎成一片一片，明早就要与其他成为垃圾的废品一同销毁的命运。仿佛我的生活中缺了它，将是一件大事。
    对器皿一向敏感的我，会接下去选择什么杯子呢？我一定不习惯它，每当喝水的时候，嘴唇和舌头都会对它的质感感到瞬间的陌生。我也许会用那个很久以前本来买给爸的杯子……
    不，现在我避免去想现实，怎么又说到爸了。他刚刚打我的时候，我一点不觉得疼，就是晕，像现在一样晕，整个世界转起来了，而我总是差一步，跟不上它的节奏。
    我脑子里面满是句子，尽是关于《不朽》的读后感，可我知道明早一起床它们就会统统消散，我的思维总是属于漆黑的夜，它们只在夜间游走，一旦晨曦降临，就会四散逃逸，一下子没了踪影。
    我真想一股脑爬起来，径直走到电脑前打开日记本把一切都记下来。可我不能。我会被发现。又或许只有这样僵直地躺着，佯装熟睡才是我可以思考的唯一姿势。它是我醒着的唯一姿势。一旦我开始活动，我就成了僵化的稻草人。
    
    我像是等待收获的农民，收获的却尽是报应。我后知后觉，往往事件发生了，我才开始思考自己愚蠢的行为来自哪里。童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座让人长期压抑的灰色牢笼。而我的行为中又有多少尚未苏醒的变态因素来自于那个时空遥远的监狱。这是多年后它开始发作的结果，它延续着直到今天才显现效应，真毒。
    我感到羞耻，所以不愿写下自己心理变态的癖，那是在常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我却一再避免了多年，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我渴望正常。
    好在妈能理解我，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惊奇和陌生感，她一定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女儿，原来她是如此变态。
    前因后果我都明白，只是这事实已然如此，现实没法改变。杯子碎了，地板划上长长的口子。
    父母一定觉得我矫情，在别人看来无所谓的事情我却不愿去做，这是他们那代人意识不到的一种现象，我承认自己矫情，正因为我不能面对这样的自己，不能面对在他们心中这样的形象，所以才一再隐瞒，直到有一天当我发现它，我就像现在这样好象第一次意识到它一样。
    
    可我还是感到无尽的孤独，抱着大抱花熊，默默流下眼泪。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想哭。
    我想，如果人一生下来就可以独立生存该多好。有这样的父亲是我心理上沉重的负担，仿佛他对我的好也成为了我的一种拖欠，我从小到大就想着如何偿还他，虽然我心里明白父母的情根本还不完。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每天都能想起他的好，却又不能向他屈服，可他最需要的偏偏是别人的折服和顺从，他得到了那么多顺从却还嫌不够，这种没由来的不屈服成为我不肯屈服的原因。
    了不起的人，他的了不起是别人说出来的，一旦他自己开始炫耀这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就意味着一种侵略，意味着你必须屈服于他，意味着高低有别，意味着霸权。我真正讨厌的就是这点。
    所以我们永远只能看似亲密，多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维系我们的只是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除此以外我们是那么遥远。又仿佛永远都无法真正融洽。
    孤独又骄傲的灵魂本该是我们的共鸣，而我们却走向两个极端。
    爸，我知道你很伤心，其实我也很伤心。
    我头一次具体打算离家出走，是不想你看到令自己伤心的女儿。我让你伤心了，那么我只有离开才能保证不让你再次伤心。
    
    我说不清有多爱你，就像我说不清这爱中是不是有恨一样。
    我仍旧惧怕做进一步的努力，相安无事就是我最高的要求了。请原谅我的退缩，我害怕的不是和平幸福，是幸福到来之前的暴风雨。